VC围城中科院
王寅拒绝了,一听到“对赌”俩字,他当场就拒绝了。“5个月的融资期,我见了上百家机构”,由王寅(化名)创办的公司脱胎于中科院,几个月前开启了融资。
近半年间,不少机构都热切地向王寅表达拿份额的愿望,但最终,只有6家得以实现。这其中由王寅主动而达成的合作,约等于零。至于对赌,他淡淡地说,“市场化的本质是供需关系,有稀缺性、能产业化的技术并不多。”
“但钱很多。”
中科闻歌即将完成新一轮融资,金额达到数亿元,同样是“中科院系”,孵化于中科院自动化研究所,主攻大数据、人工智能。其创始人王磊此前是中科院自动化所互联网大数据研究中心的总工程师,他说,“这一轮认购数额超过预期的2、3倍。”
不在融资期的企业,也被VC围绕着。激光显示公司中科极光的创始人叫毕勇,他同时兼任着中科院理化技术研究所研究员,他告诉我,即便当下没有融资计划,他今年还是见了超过50家投资机构,“名片收了有一百多张”。
“有老朋友,也有新机构,还有通过关系传话的。”不少政府引导基金也希望中科极光能够落到当地。
“能够明显感到2021年上半年和下半年的硬科技投资热度在变化”,中储国能副总经理田雨说。中储国能是压缩空气储能技术的产业化公司,脱胎于中科院工程热物理研究所,2021年10月刚完成新一轮融资。
芯长征,在12月份刚完成的C轮融资中,也受到了众多基金的亲睐,最终的募集资金总额,相比原计划同样超出不少。芯长征的创始人是朱阳军,他曾任中国科学院微电子研究所一室副主任,有20余年半导体功率器件研究和开发经验,承担过多项国家重大科技专项研究。
在梳理芯长征融资名单时,我拉出来一张长长的列表:
鼎晖VGC(创新与成长基金)领投,北汽产业投资、高榕资本、芯动能投资、国科嘉和、一汽力合、华登国际、贵阳创投、华胥基金、新潮集团、江宁经开基金、华金资本、云晖资本、南曦资本、钧石资本等跟投。
你猜的没错,上述案例只是冰山一角。采访过程中,不断有人告诉我,有些机构为了发掘中科院优质课题、项目,常跑去中科院各办公室打探、交流;打法更凶的,则会花费更大量的时间去说服科学家下场创业,帮他们拉融资、找人,攒局。
机构投资者围上了中科院“这座城”。
滑歌(化名)在白板上画了一张图,意在分析各学历层次人群与企业家、VC之间的距离,我从这位中科系的创始人那里,听到的是一则类似围城的故事:
博士、研究员、科学家、院士在自己的“城”里,有着独属于自身的话语体系;由资本驱动着,很多时候——尽管不是所有时候——代表先进生产力的风险投资人们已经来到城下,热情迎接他们出城。
但这仍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滑歌告诉我,客观地看,从各种意义上,科学家都是离企业家最远的那一群人。“科学家根本当不了企业家,大部分只是让企业活着而已。”
现如今,投资人从不投科学家创业到争相与科学家做朋友、学习科学家话语体系;科学家从与技术、实验室、学生的单一关系走到了曾经的对立面——用户、市场、资本的语言。以前交集不深、分属不同围城体系的二者开始走出自己所处的“那座城”,做着双向奔赴的努力。
某位中科院系的CEO也向我讲述了这样一件事:在创业初期,他曾邀请一位北大的计算机博士加入创业,并在初期负责市场工作,眼见对方表现得不情愿。这位拥有博士后学历的CEO反问对方,你为什么不做?
“我都要做了”。
VC围城
很多人——也可能是所有人——都有一种固定认知:“搞科研”与赚大钱”相悖。
科研,特别是基础学科的科研,意味着更枯燥的生活与更艰难的挑战。科研工作严谨、难度高,多少次实验、论证只为了一小点的进步,这还需要科研人员长期地投入、钻研。相对应,也代表着他们天然与创业需要的一些因素并不相同,例如效率、确定性、产业化、可复制等。
美国一家专做技术成果转化的公司“巴士底”曾经做过一项调查:美国高校教授创业的失败率惊人地达到了96%~97%,因此,巴士底在选择合作方的时候,并不会把高校教授的创业项目列进首选。
达泰资本也曾在内部有一个不成文的军规——不投教授创业。
达泰资本合伙人张挺很坦然,“科学家到企业家的跨越,天然有一个鸿沟,这个鸿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科学家的过往经验。”
在他眼里,科学家单纯追求技术,离产业远,离客户远。还有一条,他们通常比较清高,难以拉下脸来接地气。但这个鸿沟不能要求市场来适应科学家,只有科学家自身做出改变。
张挺,投资人,为什么如此理解那群人的心态?因为他在中科院做过科学家,拥有博士学位,此后还创过业。
人民中科CEO侯黎明曾做过投资人,此前,他对投科学家创业的项目也比较谨慎。
如今,达泰资本的铁律早已被打破,他们投出多个科学家创业的企业,而侯黎明也来到了一家由科学家创办的企业担任CEO。
我们进入一个科技提高生产力的年代,对科学家创业的认知也开始不同于从前。与此同时,大部分投资机构都在积极地转向。
梦之墨脱胎于中国科学院理化研究所,做的是液态金属柔性电子增材制造,2021年10月份完成近亿元的融资,中芯聚源领投,阳光融汇资本跟投。仅仅过了三个月,现又在完成数千万元新一轮的融资交割。
它背后的首席科学家是刘静研究员,CEO陈柏炜是刘静的学生,一个专注基础研究,一个专注成果转化。陈柏炜告诉我,作为一项颠覆性硬科技技术的开拓者,一开始关注或者理解的投资机构并不多,但从2020年下半年开始,主动联系他的机构显著增多。
在中储国能副总田雨看来,这股热潮的真正崛起时间是2021年初,2020年下半年转向已经明显。
人民中科是人民网与中科院自动化所共同发起设立的人工智能技术引擎和科技成果转化平台,做的是跨模态智能搜索,技术团队前不久刚获得了国家自然科学奖。董事长李兵研究员说,“确实陆续有不少人找,我们其实更欢迎具有市场化基因的社会资本进来,但外资和国资背景的较少考虑。”
中科闻歌创始人王磊则告诉投中网,他们在2020年8月份的C轮融资中,机构认购非常活跃,最后不得不婉拒一些投资人。到了现在又在完成的新一轮数亿元人民币的融资,“认购数额已超过了预期融资额的2、3倍。”
中科闻歌成立之初的市场定位是瞄准泛媒体行业,面向中央和地方媒体推广大数据产品,同时辐射对媒体内容、传播影响有需求的政府和企业市场,成立以来保持着高速的业绩增长。
中科院系、高校研究所系科研成果转化项目在市场上的火爆才刚刚开始,张挺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但对投资机构提出更高的要求,“我们投资人要更专业,更懂行业,达泰专注投硬科技,所以投资团队基本都是中科院、清华、交大毕业的工科男。”
英诺天使今年见了上百家科研成果转化项目,属中科院体系的有50余个。到目前为止已投13个中科院系项目,包括生物技术研发商君全智药、人工智能技术引擎研发商人民中科、安全自动化防御平台中科微澜、地理空间分析公司觅熵、元器件大数据智能服务商国科赛思等。
投资君全智药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英诺天使投资人丁昳婷第一次见到科学家创始人是在2019年8月,之后将近一年的时间,她说服团队创业。
在这背后,是一个源于中国科学院国家纳米科学中心的项目,研发出了全球首个能在动物活体内稳定工作的纳米机器人,能够完成肿瘤血管特异性阻断,在肝癌、乳腺癌等多种肿瘤模型中展示良好治疗效果。
现在还是中科院研究员的创始人对创业这件事踌躇不前,“他觉得自己没做过,又希望把方方面面的事情想清楚了再做。”这一年,丁昳婷与其交谈多次,她用科学家创业成功的实践案例说服他,跟他分析他们如何能做到。就在2020年8月,君全智药成立了。
大潮之下,达泰资本和英诺天使只是其中的缩影之一,大批VC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中科创星起源于中科院西光所的科技成果转化团队,于2013年成立,现已投出100多家中科院系企业,是中国投资中科院企业数量最多的投资机构,涉及院所包括中科院西安光机所、长春光机所、上海微系统所、物理研究所、声学研究所等科研机构;国科嘉和是由中国科学院控股有限公司直接管理的一级投资平台,成立10年也在一直扶持中科院系科研转化项目。
除此之外,不少中科院系项目背后,一线机构身影频频出现。
春天来了
在硅谷,科学家创业有一套相对成熟的“套路”:首先科学家用核心技术成立公司;然后找投资机构、律师完成专利申请;最后找一个工程师团队,这个团队不仅掌握工程技术,更重要的是帮创始人将技术转化为产品。
但视线回到国内,张挺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述了科学家从关注科学到关注用户需求的“难度”。他说,“我剖析自己,做老师时以研究为出发点,一是拿国家项目,二是发更多论文,关键在于创新,并不考虑应用。”
明势资本创始合伙人黄明明也曾说,“大牛光环没什么用”,很多科学家“连工程化能力都没有,更别说产业化能力”;联想创投总裁贺志强提及,在投资寒武纪时,最担心的是从中科院孵化出来的团队是否具备经营企业的能力,是否有商业运作头脑。
创业公司让张挺经历很大蜕变,“我在创业公司交了学费,回过头来才看到最本质的是满足客户的产品,那时很大程度上在闭门造车。造出一个“我以为的好产品”以后,觉得没有人比我的性能更好,就屁颠屁颠送给客户。”
“然而,客户说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你把我关心的10个需求中的9个做了出来,还有1个没有覆盖,我们只好拿回去继续改。改完后,再跑到第二个客户那里,客户说他还有第11个、第12个要求,在不停地反工、交学费过程中,既浪费时间,更是错过稍纵即逝的机会。”
正因如此,后来做投资的张挺,最关注的是科学家创业者是否真正了解客户,客户在哪,客户到底需要什么,甚至细化到每一项具体的spec。科学家本身的经验、惯性会让他们经受很痛苦的蜕变。
而现如今,更多接地气的科技创业者,真正让科技创业变成了现实。“跟产业比较接近的科学家就值得我们‘围猎’”,张挺说。
投资芯长征,张挺的考虑来源于以下三方面,第一,创始人朱阳军并非第一次创业,之前做过科研、运营和市场,也创过业。第二,团队构成不全来自于中科院,有很多在市场上有经验的人。第三,张挺的师弟曾经就职于中科院创投,投资芯长征之后,他自己去了被投企业,还担纲CFO。张挺来了兴趣。
在中科闻歌创始人王磊看来,中科院很多项目将技术从0做到了0.6,提供技术验证和产品原型,但创业企业需要面向市场,必须从0.6走到1.0,实现成熟产品落地;再从1.0走到100,达到规模化经营。
企业创立初期,为了显示对市场的重视,王磊让一位计算机博士去跑市场,合伙人不太高兴,说我读博士要做学术和技术的,为什么要去跑市场?王磊说,“我都要去了,你不去吗?”
王磊的初衷是,在最开始安排最优秀的合伙人去跑市场,以显示公司对市场真正重视的决心,还要促进核心技术人员拥抱市场完成转型。
中科闻歌创立于2017年,王磊在2017年到2018年1年的时间内,飞了170多次,为了见客户。他承认,企业家天生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这个能力恰恰是做科研过程中有所欠缺的。
王磊在国家信息中心读了博士后,后来在中科院自动化所担纲项目,他说,“这段经历让我对产业理解更深,把这段路走下来,才能走后面的路。现在中科闻歌创业,首先要解决国家媒体融合的战略需求。”
而中科极光创始人毕勇则选择招优秀的人各司其职,他现在依然带学生,在公司里负责技术领域,他对创业与科研的分配比例是6:4。
作为中科院理化所的研究员,在毕勇眼里,科学家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对某一行业、学科的深入理解,很难被替代。所以科学家创业不能被一棒子打死。“他们有一个很大的特点,是善于学习,学习能力强。如果创业的科学家意识到市场对科研成果转化的重要性,一旦去主动学习,很快能转变过来。”
中科创星创始合伙人米磊说,“著名的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一直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最高追求。今天科学家创业就是能够同时实现知识、社会、经济价值的三不朽追求。中国经济在创新驱动发展转型的关键期,中科院作为国家战略科技力量,理应探索出一条科技成果产业化的出路”。
当然,值得指出的是,科学家们下场创业底线很高,技术经过千锤百炼,壁垒高。再加上此前的科研成果与名声都已广泛传播,有一定的明星包袱,所以一旦选择创业,都会非常认真地投入、迭代、解决问题,成功的几率并不小。
再加上科技天然相对稳定,在科技爆发的时代,丰富的应用场景是技术创新的圣地。近些年,诸如数据算法、虚拟现实、人工智能、脑机接口、基因编辑、机械仿生、航天科技等领域科技的不断突破,中国开始进入主动抓住、掌握原创科技主动权的时代。
也因此,中科院不断涌现出科研人员创业的消息,例如中科院计算所研究员及博士生导师陈天石创办寒武纪已成功上市,再比如随手一搜就能看到的中科慧远、中科驭数、中科微澜、中科微电子、中科新进、中科本原、中科昊芯、中科原动力、中科玖源等,都获得了不少融资额。
科学家创业的春天来了。
爆发背后
当然,除了中科院科研人士自我突破创业的内因之外,外部的环境也愈来愈利好于科技创业。
这首先是科技切实带来了产业上的提升。
中国要实现经济腾飞,必须在科技创业上不断推陈出新,拿下制高点。那什么地方有丰富的科技资源?很明显,中国的科技资源在高校和科研院所,只有将这里的资源挖掘出来,合理使用,才能在国际竞争中抢占科技制高点。
张挺认为,拿芯片技术卡脖子这件事来说,之前中国多采用进口方式,价格并不昂贵,还有良好的产品体验。但中美竞争之下,美国禁止向中国特定企业出口一些芯片,这就倒逼中国必须将核心科技掌握在自己手里。
毕勇谈到,“中国制造”转向“中国创造”的道路上,科研力量与科技创新至关重要。以经济活跃的江浙地区为例,虽说传统制造业经济好、产值大,却在技术含量方面比较薄弱,发展科技企业才是中国从经济大国走向经济强国的必经之路。
如今,中国已进入中等发达国家水平,经济增长结构需要升级,“未来发展肯定要靠科技,这条主线在未来二三十、三四十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这种背景下,钱当然会首先涌进来,而作为排头兵的投资机构也当然要去围猎中科院项目、优质的高校项目。
其次,科创板诞生后,也不但有中科系企业登录科创板,这也是国家对科研成果转化的一大利好政策,事实上也在给企业指明发展方向。
中科闻歌在成立的四年内,已完成五轮融资,被评为国家级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现已在筹备上市。
中科极光则研发出了超高清激光家庭影院、高性能激光数字影院和特种显示器等新一代激光显示系列产品。2020年获得技术市场最高奖项“金桥奖”,同年入选杭州先进制造业准独角兽企业。
梦之墨制造的柔性电路可以完全对折数十万次,甚至能弹性拉伸,拓展了柔性电子的应用场景,并且通过增材制造的高效低碳环保工艺,降低电子制造的门槛,以此解放柔性电子制造的生产力。
中储国能的大容量储能是关键支撑技术,而中科院工程热物理所是国内唯一具备1MW-10MW-100MW 级压缩空气储能研发和实验能力的研究机构。
还有芯长征,一家专注于新型功率半导体器件设计开发与模组制造的公司,未来3-5年主要布局新能源(汽车、发电、储能)、工业控制、消费等领域,已切入新能源汽车、分布式光电、储能等关键场景,达到批量出货。
“国家允许科研人员在保留科研岗位同时,离岗创业,为了释放科技工作者的智力资源,也为了实现从科研‘点’上的突破到‘面’上产品的应用。”中科创星谈到。
事实上,从科研成果本身讲,我国科研成果转化率不到5%,剩下的95%可能锁在了抽屉里。在张挺眼里,资本确实也在助力科研成果成功转化。
从市场方面看,中国的人口红利接近尾声,移动互联网很难找到新的增量,看看互联网企业的股价便可知一二,但这不代表退后,只是进入新的成熟期。还有消费和教育,消费火爆一时,教育赛道被迫腰斩,发展的重心来到科技。
近日,红杉中国创始及执行合伙人沈南鹏发表了一则主旨演讲。他认为中国创业主题正发生深刻变化,一个科技主导的创业时代已经到来,创新创业越来越回归原创和硬核的科技创新。
而在2021年初,高瓴创投对外公布一组令人惊讶的数字:一年投资了超过200个项目,技术驱动型公司占到78%,其中硬科技投资超过80起。但“80”这个数字,高瓴2021年花了一半时间就打破了。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赶上列车。
不久之前,一家中科院系企业组织了一场投资人见面会,以招标的形式选择投资机构,在会议结束的时候,我看到了这样一片景象:多位投资人冲上前,挤进人群,扫码加创始人微信,后面到的人,只能看着创始人挥手离开,只剩下射灯照下来的光斑打在他们身上,他们站在原地,似乎弄丢了入场券。